2007年5月7日 星期一

好事不如無

舉公案一則:

問:「剃髮染衣,受佛依蔭,為什麼不許認佛?」雪峰義存曰:「好事不如無。」(景德傳燈錄卷16)

這則公案我放在心裡很久了,覺得很有意思,但想不大明白。胡蘭成先生沒有正面闡釋這則公案,他只是引了世說新語其中的記載:

趙母嫁女,女臨去,敕之曰﹕「慎勿為好!」女曰﹕「不為好,可為惡邪?」母曰﹕「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世說新語‧賢媛)

為什麼要小心別做好事?因為不知道這件「好事」是不是會有不好的後果;因為你以為的「好事」也許適得其反。這可能是由於別人未必領情;由於搶了人家的功勞反倒遭忌;或者由於態度不夠謹慎,以致旁生枝節;也可能用意良善,手段卻大有問題。更嚴重的是,我們囿於「自己在行善」的盲目信念,師出有名而理直氣壯行壓迫、侵略、傷害之實。

西洋諺語說:「通往地獄的路往往是善意所鋪成的。」

行善、為好,也是執著,這預設了好與壞、善與惡的二元對立概念,潛藏是其所非、非其所是的自我中心。萬法緣起流轉、相續不斷,連其自性、實體都不可得,又哪裡貼得上確定不移的價值標籤呢?我們並非佛陀,無法觀照了知一切因緣變化,還是謙卑點,多收斂自以為是的正義吧。

佛經裡說「前善、中善、後善」,果然難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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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就做了多餘的事...好事尚且不能做,何況又不是什麼好事。
自己筆記本上還寫著:「不要說無關緊要的事。」
知道要怎麼說話、看什麼人說什麼話,也是大學問。
不能謹言慎行,致遭識人不明之譏,又何怨乎?
對此惟有默然而已。
幸而,人生實難。
這點小事也算不得什麼。

4 則留言:

vincent.h. 提到...

在哥白尼提出"地動說"之前,主流的"天動說"無法完整解釋天文規律,所以其理論有不斷的例外加例外,現在世人皆知天動說根本就是錯誤的學說。這件事情讓我感覺到:如果一個理論的推演內容玄之又玄,令人覺得高深難解,需要後人不斷詮釋再詮釋,那麼它可能是錯的。
佛法的弊端在於詮釋它的人往往都有問題
(別誤會,我不是說全部的學佛人都是這樣)
比如說
一花一草乃至於人
皆由原子聚散
我身上的某顆原子
可能出於某草
而我生命盡了之時
軀體的原子又為某花吸收
在這意義上
人處於這空間
於花草並無不同
這個道理
只要有中學的理化觀念就可以理解
但是
講這個道理的目的
並不是要讓我們去想說:
「原來一切即是"空(虛)"。」
而是要我們體認到:
「原來一切即是"空(間)"。」
前者是往虛無的延伸
後者是對存在的認識

一個道理如果不能用簡單的話語說清楚
過多的文學堆砌
或是過簡的留白想像
反而會製造更多的問題
讓人覺得玄之又玄的敘述
並不是很好的解釋
(大學時某些法律系的教授專搞這套,以前總覺得是自己學藝不精,後來發現聽得懂的人才有神經病)

以上是我十幾年前的感想
如果把一些怪力亂神的部份抽掉(應該有99%)
其實佛法的道理很簡單
而且重要的是
它也只是"道理"而已
懂了這個道理並不會讓你飛簷穿牆永生不死
像是就算懂了E=MC2這個公式
也不會讓你雙手發功就產生蕈狀雲的爆炸威力
佛法只是教你在這有限的空間之中如何自處
其極限在於
你依然走不到自己以外的世界
即使你以為已經走出去了
其實仍然留在原地

就說到這吧
再講下去容易變得玄之又玄

wayfarer(遠道者) 提到...

這個題目其實很有趣
「好事不如無」實在是一句美妙而精確的偈語。許多古文的美妙,其實也就是在簡潔的用字中一兩句話說透某些人性和事物的道理。

曾經疑惑過,為什麼這麼多的古文經典、成語,意義內涵相差如此巨大,甚至是相反的,但是每句都同樣精確而實用?
後來體會到,一方面文貴簡潔,一方面古人要書寫為文實在不可能像我們現代人這樣坐在電腦前動動手指就了事了。古代的文字紀錄是一件耗時間和資源的事,流傳下來的小故事或一個短句,其實常常在他背後省略了一些前提或具體情狀的描述。

就拿「雖千萬人, 吾往矣」這句話來對比好了。跟「好事不如無」,就好像齊格菲站到了韋小寶面前一樣的滑稽。怎麼會這兩句話都對呢?

實則上,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許多面向。在日常生活面對著市井小民、左右街坊鄰居三姑六伯,或交往不深的工作同事,的確正是「好事不如無」。日常生活芝麻蒜皮的小事,簡單順利就好。多說一句話,多做一件事,除了在背後被刻意扭曲或私底下傳成八卦之外,常常很少有更好的結果。而對無知識的俗人暢談藝術、社會正義、理念,到最後會恍然大悟的絕不會是那些無知識的「白丁」,而會是那個終於發現自己拔錯正義之劍的唐吉柯德。

這世界上的確有很多的人、事、場合是不必也不需要去認真平等去看待的。而略過這些小事,實際上並無損我們個人自身生活的品質與原則。
(容我開玩笑的說句,在國外,台灣人的族群中,的確正是「好事不如無」,千真萬確)

然則,面對有社會公評性的事務,文化和藝術的議題,該說話的時機和場合,不該退縮的時候就絕不退縮,就算和所有主流媒體或鄉愿的群眾意見相左,也是要大聲嚴肅地說出該說的話。
這種時候,要自命清高最是容易,說出真話卻需要勇氣和判斷力。
然而好笑的是,一般人往往正是這種時候,才會搬出些道家清淨無為的思想給自己一個理由,沒有勇氣去面對。而這種人,真正該「好事不如無」的時候,卻又未必有那等心胸微笑不語。

這也是我在國外這幾年感受到,法國人基本文化素養上和台灣人一個差異很大的癥結點之所在。他們對於該評論的公眾事務出口絕不手軟,侃侃而談,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責任和權利。但對身邊人們的一般小事,卻很少有尖酸刻薄的批評。

回顧到之前的話題,這篇剛好是一個小小精巧的補足,讓我們提醒自己,不要為了部份的人性而喪失了更多的人性。而古文中諸多的精巧與機智,可以作為人生在各種不同面向角度時的試金石。然則端看觀者是在其中真正看出那些微妙的智慧所在,或是只能在有需要的時候片面的拿來作為給自己開脫的遁詞

註:我並沒有打錯字。故意把三姑六婆改成「三姑六伯」,一方面是男女平等,一方面八卦長舌男本來也就不比女人少到哪裡去。

kimnara 提到...

謝謝兩位不辭打字勞苦一同分享
我對兩位的意見大多贊同無疑
只就一點細節提供自己的想法

TO vincent.h.
我算是信仰佛教的人,完全同意你對世界的理解
(不敢說自己是佛教徒,義存禪師教導弟子不許認佛。比起很多自稱是佛法真傳,或是菩薩來菩薩去的互戴高帽,義存禪師的教導更覺親切)
為何會有認為佛教主張虛無而消極的看法,我想這是對於語詞定義產生的小小失誤。

「空」在佛經中的確會拿來指「天空」或「虛空界」(空間),但佛經中說萬法皆「空」時,指的是萬物沒有獨立實存不變的自性/本質,是受因緣/條件影響而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擴展至宇宙,就會發現一切事物彼此都在因緣相續的網絡中,拘泥個體的小我並無太多意義,反而是把眼光放在有機的動態的全宇宙大我,生命會更具意義。

你說,佛法只是教你在這有限的空間之中如何自處。這句話說得很好,我想對佛法深有體悟的高僧都會同意你的。

不過,我們是否永遠走不出自己以外的世界?這像是康德設定了「物自身」作為認識的界限,但物自身並非是侷限,而是提醒我們概念運作有時而窮,至於世界現象則無窮盡。努力實踐無盡的修行與度化者,方能稱為菩薩,至於是否有邊界、是否走得出去,這是純玄理上的討論了

TO vincent.h.與遠道者
關於語言意義的多種詮釋與猶疑性,一併試著說明如下:

一位朋友說有些陳述很有趣,而且反過來看之後會更有趣。像是「思想引導行為,行為形成習氣,習氣造就性格,而性格就是命運」,如果反過來說「命運造就性格,性格形成習氣,習氣引導行為,而行為就是思想」的話,好像也說得通...然而卻是完全相反的因果關係。

話的確是可以反過來說,而且也好像說得通。為什麼會這樣?這是否意味者有兩套以上的真理系統?還是說沒有普遍的思考設準?個人情感上以為,當然不是,否則天下大亂。

問題在哪裡?其實就在語言與概念的變動性上。由於能指與所指是約定俗成的對應,因此語言與概念潛藏游移、滑動、反叛、模稜兩可的諸般可能。是以,一句話割除了上下文義的脈絡、抽離出原先的思想背景,就成了牆頭草。完整的文本尚且會任人詮釋,何況漂浮的話語,失根的蘭花?

至於同一個完整的文本有多重詮釋之可能,歷來古今中外都是如此。詮釋學這一字眼,原本即指神學中對聖經詮解之學問。許多文學與思想名著,都有許多種詮釋,但並非因此而說其錯誤。重點在於:我們如何定義對錯?萬事萬物都在變動,因此所謂道理也就與時俱進。詮釋會隨歷史、文化傳統、社會風氣、個人思想等當時條件而有所調整,我們不會以今律古,因為狀況不同。

指涉意義的語言或傳達溝通的概念,最大的缺陷是它顯現時就僵化了,可是事物卻一直在變動,因此如果要切合現況,只得說了又說。維根斯坦提出「家族相似性」,就是對語言是否能確指固定意義的反省。除非,這語言指向後設---也就是說明事物變動的因素或律則(即哲學或宗教),那麼講得好的就會持續千百年之久,但也並非永恆成立。(最極端的例子是,當語言不再被理解,詮釋也就失去功能了)

語言是工具,承載意義,因此其背後支撐的黑手---思想才是幕後主使。老子「正言若反」不是沒有道理的。此即孟子評告子不動心的:「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如果未能先辨明此點,語言即成戲論。但是瞭解這點,心中洞見明澈,則語言不成問題。

kimnara 提到...

關於禪宗,何以公案眾說紛紜?意義模糊難解?個人原本有一點小小的體會,有了前面一篇回覆,相信會比較好閱讀。在此拋磚引玉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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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宗很難研究,不是因為禪宗的公案不好解,不好解畢竟還是可解,只是看功力高下;也不是因為禪宗公案不可解,若不可解則無參究開悟之可能,遑論研究!禪宗之難,難在公案根本就開放多重詮釋,只要言之成理,任何理論聯想都可援入,粉墨登場一番。

可是,任何詮釋都只是手段而已,最終必然過河拆橋,不留情份。公案提供的是準星,大家都用概念去瞄準,亂槍打鳥,誰知道自己在打什麼?就算知道也未必瞄得準;就算瞄得準也未必打得中;就算打得中也未必得冠軍。此所以禪宗險絕,非有大魄力、大決心不能以此法門出生死。

即使詮釋只是過渡跳板,仍然有高下之別。好的跳板帶你上天堂欲仙欲死,壞的跳板不會帶你落海餵鯊魚,可是會讓你貽笑方家,變成不知屁股紅的猴子。這,又是研究禪宗的危險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