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年代的巴黎是什麼模樣呢?1795年成立的巴黎音樂院作為全世界第一個現代意義的音樂院,已養成一個世代的專業音樂家,並開始將其制度與傳統推廣到歐洲其他地區,1830年的七月革命建立了大革命以來相對穩健的七月王國,就在這年白遼士寫作了同等革命性的「幻想交響曲」,舒曼開始以作家及作曲家的身份投身浪漫主義運動,這股氣息也撫向巴黎的知識份子。這是大演奏家的時代,英挺俊俏的李斯特風靡了歐洲、特別是巴黎,我們也不應忘記沙龍中蕭邦的纖弱身影。這是流風餘韻方興未艾的年代,孟德爾頌在各地大力引薦著巴哈的音樂,而學院音樂會則認真的研究並演奏貝多芬的交響曲,並讓落魄巴黎的華格納得到了巨大的啟發。從現實來說,這是由中產階級新貴決定品味的時代,巴黎真正的英雄是豪華大歌劇的創作者如麥白爾等人,1852之後的第二帝國時代,行情更是如日中天。
法朗克選擇躲進教堂樓頂的小房間內,管風琴師的工作比耀眼的演奏名手更適合他的性格,但若我們認為法朗克因此「躲到宗教慰藉之中」,那就錯估了他信仰的深度,相反地,信仰的強度造就了法朗克,這要從他的一生來綜觀才能得到清楚的洞見。
雖不積極,但他並未完全放棄在作曲一事上揚名立萬的機會,不久之後他又執筆寫作了一部喜歌劇「頑固的僕人」(Le Valet de ferme),寫作歌劇或芭蕾是當時巴黎樂壇獲得肯定的唯一途徑,殘酷的失敗令他一蹶不振,大病一場之後,此時,神所特別安排給法朗克的道路逐漸顯明了出來。

李斯特盛讚「六首大管風琴曲」為巴哈以來最偉大的管風琴傑作,更將法朗克譽為「巴哈再世」,這並不是一般應酬式的恭維。法朗克在童年時就認識並喜愛巴哈的音樂,的確,法朗克在許多方面與巴哈相似,他們兩人都以演奏能力著稱,是名震一時的管風琴即興演奏巨匠,但性格謙恭自持、不求聞達,沈穩而平和,同樣的虔誠於信仰、專注於創作,同樣的遭受冷落、也同樣對後世影響深遠,但試圖從巴哈的典型來瞭解法朗克卻帶來了某些危機。
將作曲家彼此類比、或將著名作曲家的「典型」用來敘述另一位,經常是讓愛樂者對不熟悉的作曲家產生興趣或認同的一種「必要之惡」,正如透過巴哈來理解法朗克,或許能傳達出法朗克某些崇高的特質,但對於欣賞法朗克的音樂助益卻弊多於利。
這兩位大師雖然常被樂評以「神秘主義者」來描述,但兩人的表現卻呈示出這個詞彙意義的兩端,巴哈是「邏輯符號上的神秘主義者」,一如複音時代的大師們,這種由單純旋律開展架構和數學式的樂理思維從未出現在法朗克身上,法朗克的音樂經常是晦澀不明的,他以十九世紀中葉所有的音樂手法來呈現宗教情感的複雜性與信仰的不可知性。

事實上,法朗克所有的作品中都存在著「祈禱者」的特質,或者說、是將聖經裡隱藏著激烈、多樣而豐富情感的「詩篇」給音樂化了,並為了往後的莉莉布蘭潔與胡賽爾的「詩篇」作品及奧乃格的神劇開拓了道路。

這是法朗克構思十年的大作,使用了八位獨唱者、合唱團、管弦樂團、與兩位管風琴師,龐大的構圖令人想起四十年前的白遼士安魂彌撒,這簡直是一部歌劇的編制了,珂隆夫人的腳本甚至還有過份發展聖經原典之嫌,連同序言部分,一共有九大段落,供法朗克盡情揮毫。「八福」是法朗克邁向圓熟的橋樑,十年間,法朗克苦心構思、分析並吸收著新的觀念,從殫精竭慮到洋洋灑灑,它包含了作曲家所有的優點與缺點,法朗克的確有能力掌握這個龐大的編制,他無法完全掌握的是心中浩大而複雜的情感,法朗克使用了一種獨特的的樂曲發展方式,讓這部創作期長達十年的長篇大論得以具有一致的組織性,這就是著名的循環曲式。
循環曲式其實並非什麼新穎的發明,甚至不必要提及白遼士或華格納的影響,只要熟悉管風琴即興演奏的人必定不難體會,演奏者將一行音符置於譜架之上,沈思片刻,隨即開始第一個即興演奏,先是中速度的開展、一個幻想風的慢板、和快速觸技風的尾奏、中間或許安插了如歌的行版或詼諧曲等,從頭至尾,演奏者所有的和弦、和聲、節奏與衍生的新主題全都環繞著主題來發展,對於熟悉、擅於、甚至根本就是那一時代中最偉大的即興演奏者法朗克來說,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作曲方式了!特別在鍵盤音樂上,他兩首最著名的鋼琴曲「前奏、聖詠與賦格」與「前奏、抒情調與終曲」不但皆以循環曲式寫就,更可以被稱為管風琴化的鋼琴作品。
在「八福」之後,法朗克邁入了他最為多產且精華的創作時期,法朗克從未在有生之年聽過「八福」的完整演出,這樣的巨構,難道法朗克不曾懷疑過有否上演的機會嗎?正好相反,法朗克也許期望著演出的機會,更可能因為這樣的希望而縱放才情,因為在「八福」的譜曲工作開始沒有多久,法朗克的生活、與巴黎的音樂環境,都有了改變。

隔年法朗克就任為巴黎音樂院管風琴教授,這是當時巴黎、甚至全歐洲最重要的管風琴職位,但顯然他並沒有受到這一頭銜的干擾與限制,他開始能夠大膽的宣講自己獨特的音樂創見,而音樂院裡充滿才華與朝氣,等不及要標新立異的學生們則擁護著他,我們見過諸神簇擁在華格納面前的漫畫,華格納善於也樂於擔任讓人膜拜的天神,但若將主角換成法朗克,則真是一幅奇異的景象-一個木訥質樸的人,被一群瀟灑時尚、自恃甚高的青年環繞著,他們聆聽法朗克的教誨、高舉法朗克為改革舊音樂風尚的旗幟、興奮而激動的叫囂!這群法朗克幫(Franck Bande)其中有丹第、蕭頌、杜巴克、杜卡、皮爾奈、雷克、羅帕茲等人的名字,他們是此後半世紀巴黎樂壇最具份量、最耀眼的作曲家。
自然,法朗克缺乏一代宗師的架勢,他始終是個慈祥長者,無意與環境抗爭,只想忠實的表達自己,法朗克與學生之間的關係相當微妙,他容易受到來自這些年輕革命家的煽動鼓勵,他幾乎是被這些人架上火線的,「法朗克?是他的學生們在教育他!」他的一位學生如此宣稱,但,法朗克確實開始在作曲上展現了開創者的宏偉格局。教堂的司琴工作與教職佔據了法朗克大部分的時間,但他利用有限的空暇努力構思,他的創作力量一點一滴的引發出來,終於匯聚成洪流大江。「民族音樂協會」的第一場音樂會上,法朗克還是一位只能提供早年創作的「協奏風三重奏」的作曲家,但很快的,他新的傑作群成為上演的主要曲目,在1890法朗克去世前的十年間,幾乎每年都有重量級的作品推出。
1878-1879「鋼琴五重奏」
1882「被詛咒的獵人」交響詩
1884「前奏、聖詠與賦格」鋼琴獨奏曲
1885「交響變奏曲」為鋼琴與管弦樂團
1886「小提琴奏鳴曲」
1886-7「前奏、抒情調與終曲」鋼琴獨奏曲
1887-8「賽姬」交響詩
1886-8「交響曲」
1889「弦樂四重奏」
1890「三首聖詠」為管風琴獨奏
法朗克作品的演出屢屢遭受惡評,這是所有傳記作者不忘提及的,但我們實在不必將這樣的景況想像的過份惡劣,或者該這樣說,法朗克從未在乎成功與否,當然也不可能因為惡評而失志沮喪,至少先有了演出的舞台,才有被評論的機會不是嗎?法朗克去世的前一年,他的弦樂四重奏在民族音樂協會音樂會上首演且獲得成功,這位老人欣喜地說道:「世人終於開始瞭解我了!」就是這種全然奮發的積極精神,法朗克完全不在乎處境的順逆,得以將他的才華徹底呈現出來,成為影響深遠的一代宗師,繼巴哈之後,這是又一個以行動回應信仰的信徒的最佳寫照,「他不喧嚷,不揚聲,也不使街上聽見他的聲音。…他不灰心,也不喪膽,直到他在地上設立公理,海島都等候他的訓誨。」
但身為音樂院管風琴教授的法朗克,在他所啟發並開創的管風琴巨流中縱橫此後半世紀的諸位名家,嚴格的說來,卻沒有任何一位是法朗克的嫡傳。
這令音樂院當局感到不安,但誰也不曾採取過任何行動。他們對法朗克的音樂或許難以理解、不能苟同,但卻不可能無動於衷。他的語彙如此不同,靈感如此泉湧,充滿著宏大與浪漫的精神。擁有同樣特質、卻更鮮明易解的另一位作曲家,正以驚人的速度在歐洲各地虜獲他的信徒,那就是華格納。華格納以充滿詩意的哲學筆觸詮釋著他的理念,將人性的各種典型化身為神話傳奇中的角色,他創造了一個具體而微的世界,雖然華格納絕不願意被視作歌劇作家,但人們卻不免因著他的戲劇魔力而生出崇敬之情。
許多樂評將法朗克視作華格納魔法下的其中一位追隨者,這是極大的誤解,的確,華格納對法朗克影響至深,但法朗克絕不是華格納的模仿者,在法朗克以「六首大管風琴曲」展現出強烈個人色彩之時,華格納還在構思他的「崔斯坦與易梭德」,華格納宣稱自己在無意識狀況下採用激烈的半音階手法寫就的「崔斯坦與易梭德」,像一只引信點燃了法朗克天賦中一個重要的部分,法朗克在第一時間理解了半音階的力量與運用方式,也讓法朗克的音樂語言臻至化境。自此以降,法國作曲家在調性運用深具訣竅、用以將情感轉折的細膩表現的分毫不差,皆直接來自法朗克、而非華格納的啟迪。華格納的音樂手法總是戲劇性十足,不論是藉以表現無窮盡的愛慾或崇高的情操,但法朗克卻將這些養分深耕於一種形而上的心靈表白,「華格納歌頌人性的情愛,而我所歌頌的,卻是神的愛!」法朗克如是說道。這時,我們將遭遇到法朗克最令人困惑的面貌。

法朗克的音樂絕不單純,但其中追求的卻是純粹的情感,這種純粹是如此直指人心卻又令人困惑,然後,這種純粹而複雜的情感幾乎全來自信仰。信仰之於法朗克的意義比我們想像的更為重要,信仰使他的生活簡單、心靈深刻,使這個情感豐富又才華洋溢的人與一切緋聞無份,這個人一生沒有風花雪月的故事可說、甚至沒有稍微特別的事蹟可以傳頌,但他卻印證了「真正的信仰讓人得以完全」。法朗克追求純粹情感表現的另一個面向是對古典形式的堅持,一絲不苟的態度甚至到了為人詬病的地步,這與他的大膽語法豈不矛盾?試圖從法朗克的性格來解釋何以並存著最激進與最保守的兩面、且從未成為其創作上的難題,是徒勞的,這必須從他的信仰去得著合理的解釋,法朗克不但深知並實踐了-古典形式的根源是宗教音樂「形式即精神」的表現。
正因如此,法朗克可說是一個最難以介紹的作曲家了,端端憑藉著作品無法正確的理解他,但觀看這個人又無法理解其作品,若我們僅以膚淺的識人之明、不能用同樣敏感的心思去碰觸到這個人的心靈深處,就不可能完全、甚至正確的理解他。新約聖經中的一則記載差可比喻,當耶穌的門徒彼得等人被聖靈所充滿,以各地方言大聲傳講福音時,被認為是醉酒後的胡言亂語,法朗克的樂曲常常有完全相反的評價,對大部分的人來說,他們要嘛不能理解,不然就以含糊不清的神秘主義一語帶過,甚或乾脆就憑著模糊的印象認為那是一種毫無深度的感官甜點。

交響曲是另一首廣為人知的傑作,它所表達的意念與管弦樂總譜同樣的曖昧不明,人們很容易為它的戲劇性所惑,從而認為這首曲子表達的是一種表象的歡樂,或是陰鬱、苦悶、激情與嘶喊,首演時,引來的指責同樣來自於此,「交響曲中能使用英國管嗎?而且這英國管還如此的充滿著劇院調調!」完全相反的指責來自樂曲形式的食古不化,除此之外,配器音色與結構的處理上都容易陷入一種單調的反覆,宛若一闕沈湎於管風琴上的長大冥想。但法朗克對首演表現卻大感滿意、並認為這首交響曲貫徹了他的理想:「這是一首古典的交響曲!」法朗克是以貝多芬第九的典型來創製這部交響曲的,第三樂章即為法朗克的「合唱」,只有能正視貝多芬交響曲古典性格的人,方能對法朗克的交響曲心領神會。法朗克的交響曲需要姿態端正、能展現樂譜中配器巧妙、由迷霧中理清結構、更能將無比熱力不斷推進升高的指揮家與樂團,它是洋溢馨香之氣的一方祭壇,需要能讓火焰由天而降的以利亞。

他並未追隨仿效巴哈的聖詠形式,而是賦予其個人的意義,他告訴丹第:「你將看見聖詠並非你們所想像的那般,真正的聖詠存在於整部作品的發展之中。」換句話說,法朗克並不依循著德國大師們以固有聖詠調發展成曲的傳統,而是將整首作品化為一首讚美詩,如同貝多芬後期弦樂四重奏的變奏曲般,這是病床上臨終的法朗克所做的信仰告白。
第一首聖詠以一種純然無暇的讚美之情款款道出,又彷彿恬靜澹然的離世步伐,這那能是一個情感豐富之人在生命即將逝去時的言語呢?腳步聲漸遠漸疏,遠方傳來寧靜而詳和的詩歌,第二次反覆時,伴隨著優美的對位旋律,然後,他見到神的榮光…法朗克的最後遺言裡充滿著豐富的感情,像是把這一生的故事都向他的上帝傾吐,這個人承受著身體的殘弱病痛、且即將面對他信仰中至大的奧秘-死亡,卻沒有遺憾、流連、悲歎、與驚恐。最後的聖詠以彌撒完成時慣有的觸技風格登場,這是法朗克以管風琴師身份獻給神的最後終曲,以他演奏能力的恩賜做最後的頌讚,華麗莊嚴一如盛夏午後映入教堂座席的彩繪玫瑰窗櫺,逐漸地,外放的華彩轉化為神秘的光輝,此時、又一次的,小號管與雙簧管音拴,模仿天使的號角,吹奏出憧憬戀慕的詩歌…有哪一首作品能擁有如此清澄聖潔的美,卻又包含著難以言喻的感情?
法朗克,這個人沒有故事可講,他的音樂也不講故事,樂曲分析或可以認識他的音樂,卻無從告知這音樂所隱藏的情感與之所以動人的秘密,他在古典架構中徹底表現了浪漫的精神,如同他在純真質樸的生命中活出偉大的靈魂,這靈魂不構思音樂、而是成為音樂本身,給予所有細心傾聽者許多啟示。
5 則留言:
真是超級大部頭的文章 好久沒看到imp貼這種專文了 Frank的確是值得細細品味的作曲家 看來我也要加把勁寫好東西了!
一口氣全部看完真是太棒了 能這樣深入的描述法朗克 必定真心受其音樂感召所致
看來又該把Timpani的法朗克歷史錄音套裝拿出來溫習了
真的是篇好文章
很難得能看到的好文章!!
從很多小小的地方都讓人不斷地省思
不只是法朗克值得讓人細細品味
這篇文章也是
在意大利有網路時
我其實不停的反覆再看這篇好文
當流行的光環退去後
華格那變成了那個大家只知道寫了超大部頭
卻沒人聽的作家
法朗克也慘死在廉價感傷的刀下
我卻到今天都一直難忘初聽法朗克交響曲的感動
純淨人性的感動
............ ##;; 狂汗
(想像小馬馬傻笑裝可愛的樣子...)
你的hotmail帳號不能用
(八成信箱滿了,都沒有在看)
給我另個能用的e mial address
非常好的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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